前陣子身體狀況不好,可能是腸胃的老毛病,內出血造成貧血,爬個樓梯都氣喘如牛。和友人聊起來這境遇像極了辛棄疾寫的:「不知筋力衰多少,但覺新來嬾上樓。」
我記得和友人談起辛棄疾時,就想起他的一些詞,當時還提到:「落日樓頭,斷鴻聲裡,江南遊子。把吳鉤看了,闌干拍遍,無人會,登臨意。」 回到家,找出廿多前念中文系買的稼軒詞編年箋注,還是老樣子挑喜歡的看看,還是老樣子很貼味,不免還是老樣子有些感觸。
我在師大附中讀書時,學校有很多所謂的傳統。例如,當時高一的教室稱東樓、高二稱北樓,高三的教室在西樓和南樓。雖然是樓,不過是兩層樓的建築,卻讓大家有很多想像。年輕的時候不會理解這些,辛棄疾在八百多年就寫道: 「少年不識愁滋味,愛上層樓。愛上層樓,為賦新詞強說愁。 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。」
在東樓的時候結識兩位好友,他們後來和我轉戰北樓和南樓。一位是馮朝霖,他念政大教育,現在是新莊社區大學校長;一位是周惠民,先後在台大、政大念歷史,德國留學回來,前幾年是政大歷史系主任。
馮朝霖是南部小孩,我們在東樓開班會時,他常把椅子搬個方向,朝著牆壁發呆,大家稱他是聖人,我和周惠民稱他剩人,總是以為能了解他一肚子不合時宜。
周惠民和我都是鐵路子弟,認真說起來是從國中就認識的,我記得他的古文底子不錯,國中時就參加像注音比賽之類的活動而得獎,有些傲氣,也有很多的抱負。 我們三人會在放學後躺在升旗台上,討論風動、旗動,或是心動。
在北樓的日子裡,我記得和國文老師吵過架。她每次一進教室,班長喊起立還沒喊敬禮時,就先向我們鞠躬,我就認定她瞧不起我們大家,班長喊坐下,我依然站著,質問起她來了。
我記得當時馮朝霖和周惠民急著要我坐下,我沒有理會,老師也氣極了,剛好教務主任巡堂發現僵局,把我叫出去,那堂課我便北樓廊下閒逛,真是辛棄疾說的:「無人會,登臨意。」 一直到念中文和哲學時,才幫自己這樣無聊的行為找到藉口,原來禮也是要有節,好像音樂的節奏,就是不能輕易亂掉。更難堪的是,那一年和同學參加救國團的北橫健行,有個北一女突然跑來問我:「你為什麼和我媽媽吵架?」
南樓是當時師大附中最古典的建築,地板是木頭的,隔個操場和北樓遙對的窗戶,窗簷寬到可以躺個人。放學後和馮朝霖、周惠民就這麼各據一窗,又應了辛棄疾寫的:「遙岑遠目,獻愁供恨。」當年那有愁?那有恨?如今嘛,我也不敢說了。
我說這是閒聊,也把辛棄疾的一些作品抄在下面,和我的朋友們分享,希望有人喜歡。
鷓鴣天
「枕簞溪堂冷欲秋,斷雲依水晚來收。紅蓮相倚渾如醉,白鳥無言定自愁。
書咄咄,且休休,一丘一壑也風流。不知筋力衰多少,但覺新來嬾上樓。」
「新來」是「近來」的意思。箋注引劉禹錫詩:「筋力上樓知。」辛棄疾神來之筆,以詩入詞,別有一番風味。而這詞辛棄疾自題「病起作」,我的身體雖然沒能大好,但覺新來嬾上樓,未必就是筋力衰退吧,黯然也能銷魂。
摸魚兒
「更能消、幾番風雨,匆匆春又歸去。惜春長怕花開早,何況落紅無數。春且住。見說道、天涯芳草無歸路。怨春不語。算只有殷勤,畫簷蛛網,盡日惹飛絮。
長門事,準擬佳期又誤。娥眉曾有人妒。千金縱買相如賦,脈脈此情誰訴?君莫舞。君不見、玉環飛燕皆塵土。閒愁最苦。休去倚危闌,斜陽正在,煙柳斷腸處。」
醜奴兒
「少年不識愁滋味,愛上層樓。愛上層樓,為賦新詞強說愁。
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。」
水龍吟
「楚天千里清秋,水隨天去秋無際。遙岑遠目,獻愁供恨,玉簪螺髻。落日樓頭,斷鴻聲裡,江南遊子。把吳鉤看了,闌干拍遍,無人會,登臨意。
休說鱸魚堪鱠,儘西風,季鷹歸未?求田問舍,怕應羞見,劉郎才氣。可惜流年,憂愁風雨,樹猶如此。倩何人、喚取紅巾翠袖,搵英雄淚?」
「吳鉤」泛指兵器。箋注引劉孟節詩:「謮書誤我四十年,幾回醉把闌干拍。」再引王琪詩:「殘蟬不會登臨意,又噪西風入座隅。」 我喜歡「倩何人」三句的無奈,有點像杜牧寫的:「落魄江湖載酒行,楚腰纖細掌中輕;十年一覺揚州夢,贏得青樓薄倖名。」
念奴嬌
「野棠花落,又匆匆過了,清明時節。剷地東風欺客夢,一夜雲屏寒怯。曲岸持觴,垂楊繫馬,此地曾輕別。樓空人去,舊遊飛燕能說。
聞道綺陌東頭,行人曾見,簾底纖纖月。舊恨春江流不斷,新恨雲山千疊。料得明朝,尊前重見,鏡裡花難折。也應驚問,近來多少華髮?」
「華髮」就是白髮。四十多歲了,我的朋友;就算筋力不衰,心境怕已老了,怎能沒有白髮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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